吃茶与禅机:古代佛门茶话
在古代寺院里,吃茶是僧人日常生活中的常课,不独禅师为然,只是禅寺或禅师与茶的关系更为密切而已。这是因为禅宗寺院大多处于山林之中,由“吃茶”而衍生出来的“种茶”、“采茶”、“制茶”等生产活动,在气候、时节、雨水等因缘的配合下,成为僧人“出坡”(劳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因此,僧传中有关“吃茶”的记载很多,据笔者的统计,仅在《大正藏》的“诸宗部”与“史传部”里提到“吃茶”的地方就达到254次之多!至于《祖堂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书有关的记录也很不少。更重要的是,饮茶除了解渴之外还成为禅师们参禅行道的辅助性活动,他们通过“吃茶”的媒介来切磋、勘验、传授、学习修禅的经验与体会,或在田间地头,或于行脚途中,月夜清风,饭后闲话,彼此往返唱和,相契无间,以致破蚕脱壳,明心见性而恍然大悟,达到“茶禅一味”的神妙境界。
一
如果从当时佛门的实际情形判断,“吃茶去”原本不过是一句日常口头用语而已,由于禅师将此赋予了禅意,在追求“向上一着”的过程中,作为“提起话头”、启迪后学的因缘,从而使得普通的口头语有了不寻常的意义。何以见得呢?我们从许多高僧的传记中可以看到这个事实。不单是南泉普愿门下赵州从谂(778—897)的一句“吃茶去”而闻名天下,在他之后,诸如法眼宗的清凉文益(885—958)、临济宗的汾阳善昭(947—1024)、曹洞宗的天童正觉(1091一1157)等不少大德禅师,尽管名声显赫,宗风门派各异,却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吃茶去”的记录山。
不仅如此,据笔者所涉猎到的禅宗文献来看,提到“吃茶”,或借此来为大众说法开示,或与同道交流、交锋等场面最多的是云门匡真禅师,在他的语录中就有14次!当然,没有记录下来的一定更多。至于将吃茶与禅相联系者,在湘、赣、浙、闽、粤一带的禅宗寺院里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像《祖堂集》所记载的诸如石头西迁(700—790)、龙潭崇信、德山宣鉴(782—865)、云品和尚、夹山善会(805—881)、石室和尚、丹霞和尚、石霜楚圆(986—1039)、钦山和尚、涌泉和尚等禅宗史上著名的高僧,他们的禅修实践均与吃茶密切相关。
赵州禅师的“吃茶去”,大家都已耳熟能详。其实,还有与此相类似的是,临济宗杨岐派的杨岐方会禅师,他的“且坐吃茶”之说,却是鲜为人知的。其重要性,同样应该不在“吃茶去”的公案之下。
杨岐方会(996一1049)是一位很有趣的禅师,且坐吃茶,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使用起来十分娴熟,其名声闻于禅林。
某日,一位老朋友来访,两人迫不及待,不等寒暄,就交流起修禅的心得来,彼此忘返,谈兴正浓,津津有味,一时竟忘了喝茶,不觉日偏时移,杨岐方会猛然间想起,于是,便对老友说道:“更不再勘,且坐吃茶。”
与许多其他禅师一样,杨岐方会对于有新僧来时,必要考验一下,但方式有异。且总在吃茶之前进行,经过一番勘验,且下评语,表明来者的见地。然后,才请人喝茶。此类事情,在他的语录中有好几次,这里选取一例,作为探讨:
一日,三人新到。师问:“三人同行,必有一智。”提起坐具,云:“参头上座,唤者个作什么?”
僧云:“坐具。”
师云:“真个那?”
僧云:“是。”
师云:“唤作什么?”
僧云:“坐具。”
师顾视左右云:“参头却具眼。”又问第二座“欲行千里,一步为初。如何是最初一句?”
僧云:“到和尚者里,争敢出手。”
师以手划一划。僧云:“了。”
师展两手,僧拟议。师云:“了。”又问第三座上座:“近离什么处?”
僧云:“南源。”
师云:“杨岐今日被上座勘破,且坐吃茶。”
这段对话饶有趣味。也许是禅师们经常机锋转语,针尖麦芒,有些倦了。有时候也想换换花样,来考考这些新禅和子们还有没有被搞糊涂。所以,杨岐方会提着僧人常用的坐具来问话。——坐具,音译为“尼师坛”,又称“坐卧具”等。本来是僧人用于坐、卧时敷于地上或铺在卧具上的长方形布巾,以防止植物、虫类伤及身体,以及避免弄脏身上的三衣或卧具。后来,在中国、日本又被用于礼佛或拜见师长,是比丘平时必需随身携带的六种生活用品之一。用坐具作为讨论禅修经验的道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面对第一位上座,杨岐方会考验他的是,有没有自信心,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只针对“坐具”本身发问,或反问。还好,这位上座信心满满,没有丝毫的犹豫,所以,他通过了测试,并受到杨岐方会的称赞:“具眼。”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还存在一个彼此双方心知肚明,但没有说出来的秘密,那就是“坐具”代表什么,或者说暗指什么。这情景使我们联想到禅宗马祖道一(709—788)与弟子法常的一则公案来:
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者,初参大寂。问:“如何是佛?”大寂云:“即心是佛。”师即大悟。大寂闻师住山,乃令一僧到问云:“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常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常云:“作么生?”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常云:“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祖,祖云:“大众,梅子熟也!”
在这则公案里,马祖是存心要考察一下法常是不是真正领悟了他所说的“即心即佛”的内在含义,所以,故意让人告诉他,马大师现在不讲“即心即佛”,而改为“非心非佛”了。但法常一眼识破了其中的端倪,他明白,所谓即心即佛也好,非心非佛也罢,通通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那背后的道理,我早已一清二楚,任你怎么变,我这里是以不变应万变。得到这个消息,马祖终于放心了,不禁赞叹道:“梅子熟了。”——因为法常住在大梅山,所以用借喻表达法常开悟的事实。这里杨岐方会的“把戏”也是如此做派,看你内心是否有把握,与我所说的是否相契,如果契合,又显得理直气壮,那么,就是可造之材,否则,就只能像赵州禅师所说的那样“吃茶去”了。由于这位上座做到了上述两条,非常缜密细致,并无漏洞。因此,得以通过。
第二位与禅师的对答,是典型的公案程式之一:答非所问。一开始,杨岐方会设了一个圈套,问道“欲行千里,一步为初。如何是最初一句?”引诱对方中招。因为第一位上座的回答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如实答复,没有拖泥带水。那么,如果是宗门里的新手,碰到这样的问题是很容易导致对方依样画葫芦,照实答题。事实上,禅师接引学人,并无固定程式,而是随机应变,反复无常,正如马祖所言:“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对答起来,并不容易,唯有洞彻其中玄机,方能进退有据,应付自如。
果然,第二位上座同样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眼看穿了禅师的用心,他敏捷地跳过陷阱,张口答道:“到和尚者里,争敢出手。”杨岐方会还不死心,继续为难他,做了个手势,上座说了个:“了。”这一下终于认可了,觉得这两位新人非同一般。
于是,他也放马过去了。
不过,前面两位的出色表现直接导致了第三座上座占了便宜。因为对他,禅师似乎只是例行地问了一句,从何处来,接着,就是招呼他们“且坐吃茶”了,基本没有考察的意思。当然,也许是杨岐方会已经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无须多问了?但这从文献记录上是看不出来的,我们只能模拟当时的场景去想象而已。
至于杨岐方会禅师检验其他新僧的案例,或者是与本寺僧众的对话,采用的依然是“且坐吃茶”的手段,但得到的结果却是有正有负,好是热闹。还有与在家信徒,诸如,与禅师好友石霜楚圆或道吾的供养主之间的机锋对答,丝毫不逊色于禅和子,而且妙趣横生,值得留意。
二
禅机是生动活泼的,它源于得道者的内心,并借助于日常生活的某些细节,诸如棒喝、扬眉瞬目、女人拜、圆相等,在时节因缘的配合下,形象地加以表达,使得即将成熟的后学在前辈的启迪和诱导下,临门一脚,进入圣流。但是,稽诸史籍,历史上大德、禅师的这些努力往往是“广种薄收”,撒出去的种子何止千万,能得到收获的,却从未超过一成。所谓修行者多如牛毛,而得道者盖寡,如果严格核算起来的话,几乎是完全不成比例的。这里举唐朝佛门里一个普通的失败的案例,以作说明。——当然,也与吃茶有关。
一日,南泉普愿(748—834)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突然,看见一小沙弥走进来,到得跟前,禅师忽地将杯中的残茶泼了过去,溅了他一身。小沙弥回头一看,见是南泉普愿,便没有生气,还露齿笑了笑,普愿也笑了笑,并跷起一只脚,小沙弥不解其意。于是,普愿便起身回方丈室去了。
小沙弥是个伶俐人,回去一想,有些怀疑起来,觉得师父是有什么秘法要传给自己。于是,晚上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方丈室。门果然开着,普愿禅师还没睡,正在打坐,看见他,就问:“你来做什么?”小和尚行了礼,垂手道:“师父今天在园子里用茶泼我,是不是要提示我什么?”普愿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那我后来跷一脚,又是什么用意呢?”小和尚张口结舌,无言而退。
在这个故事里,普愿禅师先是泼茶到小沙弥身上,以引起他的注意。然后,以跷脚的动作,发出接引的信号,可惜小沙弥出家未久,对佛法的体会尚浅,无法接招。可是,事后他还是有所醒悟,所以,又去找普愿,希望得到问题的答案。但是,火候未到,心急是没有用的。故而,小沙弥还是一无所获。
不错,佛法是在日常生活中,但它属于能体会到它的人,除此之外者,与它无缘。是与不是,能与不能,虽仅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正如魏府华严禅师示众时所说:“佛法在日用处,在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语言相问处。”但是,一旦“所作所为,举心动念,又却不是也。”
佛法的体悟之道,贵在了知真性之体无处不在、皆能生起无量妙用的道理,去迷存真,善于把握难得的因缘“火候”,灵光一闪,直下承担,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是为法门龙象种子。否则,平时缺乏扎实的修炼功夫,临场犹豫不决,在思维卜度的“黑漆桶”里兜圈子,如同油手捉泥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段大好的难得机遇错失了也。如果引用曹洞宗祖师仰山慧寂的话说,就是“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镬头边。”关键在于,修行者能否理解在吃茶与劳作之间,把握其中蕴涵着的无边禅意,而不是凭空拿一两个公案瞎说一气。
宗门里有一篇佚名的《真心直说》的妙文,其中说:“知体则遍一切处,悉能起用。但因缘有无不定故,妙用不定耳,非无妙用也。修心之人欲人无为海,度诸生死,莫迷真心体用所在也。”禅机是不早不迟,不紧不慢,要在当下,快如闪电,稍纵即逝。当机不当机,参得透便开悟,参不透便错过机缘。那被普愿禅师泼了一身残茶的小法师由于修养功夫还不到家,所以,当师父借助“泼茶”的动作来启发他时,他临场犹豫,不知师父的用意,因此,牛头不对马嘴,自然无法与师父相契,事后虽有所领悟,再去追寻卜度,却已是明日黄花,徒劳无功,原因即在于此。
三
在中国禅宗史上,公案机锋的记载甚多,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回答也颇为复杂,若举扬向上,虽是取世间的零碎之事发问,但答时总归本分,这是禅宗门庭的基本原则,绝不会就事论事,所谓问在答处,答在问处。纵然有似乎是就事说的,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果当作具体的事情来理解,那就离题万里了。若要归类来说,大都是取自于现实生活中当下的事物、声音、动作或场景为材料,现买现卖,生动活泼,凸显与其他佛教宗派不同的手段与机锋,以达到活学活用、促人觉悟的目的。
但是,也有部分禅师会省事,仅仅拿过去已有的一些题材来说事,其目的却并无二致,一样是为后学开启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大门。曹洞宗的创始人洞山良价(807—869)的“文殊与无著吃茶”的公案,即属于此类的范例之—。
文殊,是佛陀时代的菩萨,以智慧著称于世。但他在中国境内经常显灵的地方,却是山西的五台山。“文殊与无著文喜吃茶”的一段因缘就发生在这里。当然,洞山禅师的意思并不在此,而仅仅是提起一个话头,意在言外。这个公案,是他在一次僧众大会上的“开示”。内容如下:
文殊大士与无著吃茶次,乃拈起玻璃盏问无著:“南方还有这个否?”著云:“无。”文殊曰:“寻常将什么吃茶?”著无对。师(洞山)代展手曰:“有无且置,借取这个看得否?”
这个故事源出《武林西湖高僧事略》、《五灯会元》。说的是唐朝时杭州的文喜禅师去朝礼五台山,途遇文殊菩萨化身为一位老翁,在寺里接待他。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翁曰:“近自何来?”
师曰:“南方。”
翁曰:“南方佛法如何住持?”
师曰:“末法比丘,少奉戒律。”
翁曰:“多少众?”
师曰:“或三百,或五百。”
师却问:“此间佛法如何住持?”
翁曰:“龙蛇混杂,凡圣同居。”
师曰:“多少众?”
翁曰:“前三三,后三三。”
翁呼童子致茶,并进酥酪。师纳其味,心意豁然。翁拈起玻璃盏,问曰:“南方还有这个否?”
师曰:“无。”
翁曰:“寻常将什么吃茶?”师无对。
洞山借助于这个著名的公案,来考察他座下僧众的悟性如何,以辨别龙蛇。以后,其弟子曹山本寂(840—901)也一再提到它,一直到宋代的圆悟克勤(1063—1135)编《碧岩录》一书加以评唱,其影响至今依然存在。洞山引用此公案,意在启发学人们不要被“前三三,后三三”之类的数字外相所迷惑,凭空生出许多葛藤来,徒增烦恼,而应当直下承担,因为自性是佛,真妄不二,文殊举杯吃茶,童子叫唤,无非本分之事,直说了去就是,不必计较。像此后的无著文喜那样,在充当寺里的“典座”,当他再次面对文殊大士再度显影时,即十分自信地斥道:“文殊是文殊,文喜是文喜。”并毫不留情地用搅粥篦打过去。从而获得了大士的认可,加以赞叹,且说偈云:“苦瓠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修行三大劫,却被老僧嫌。”
吃茶,成为导出禅机的媒介或工具,在我国禅宗历史上具有某种必然性,深具本土特色。事实证明,这种行为非常有效,所以流传开来,绵延不绝,乃至于传到日本、朝鲜等国,产生重要影响。这是因为吃茶动作本身乃出于人在劳作或思维的间隙,是大脑、身体处于休息和放松状态的时刻,最容易接受或开启神秘直觉的机关,从僧传史料文献中的大量记载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
从佛法的根本来说,无非不出真、俗二谛,真谛则一法不立,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也;俗谛则无法不备,所谓佛事门中,不舍一法也。就宗门而言,即俗说真,扫除俗相,但要知道,真俗同体,并非二物。因此,吃茶与禅机,仿佛一对孪生兄弟,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倘能即俗而真,从吃茶中,得见佛性,第一义谛,则是上上利根,大开圆解。这是禅师宗徒们的拿手好戏,曾在漫长的历史舞台上一再上演,其中的本末因缘,值得我们深入地进行研究。
本文摘自《茶禅东传宁波缘——第五届世界禅茶交流大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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