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集上卖苇席回来,同妈妈商量:看见了区上的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们不上学念书不行,起码要上夜校。叫雨来上夜校吧。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课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屋里嗡嗡嗡嗡说话声音立刻停止了,只听见哗啦哗啦翻课本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这是用土纸油印的,软鼓囊囊的。雨来怕揉坏了,向妈妈要了一块红布,包了个书皮,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了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在腿上,翻开书。
女老师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字,念着: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有一天,雨来从夜校回到家,躺在炕上,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课文。可是背不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扭响了一声。雨来睁开眼,看见闪进一个黑影。妈妈划了根火柴,点着灯,一看,原来是爸爸出外卖席子回来了。他肩上披着子弹袋,腰里插着手榴弹,背上还背着一根长长的步枪。爸爸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
爸爸对妈妈说:鬼子又扫荡了,民兵都到区上集合,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雨来问爸爸说:爸爸,远不远?爸爸把手伸进被里,摸着雨来光溜溜的脊背,说:这哪儿有准呢?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告诉他舅舅,就说区上说的,叫他赶快把村里民兵带到区上去集合。妈妈问:区上在哪儿?爸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说: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
雨来还想说什么,可是门哐啷响了一下,就听见爸爸走出去的脚步声。不大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从街上传来一两声狗叫。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到东庄去,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过了晌午,雨来吃了点剩饭,因为看家,不能到外面去,就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包着的识字课本。
忽然听见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把屋子震得好像要摇晃起来,窗户纸哗啦哗啦响。
雨来一骨碌下了炕,把书塞在怀里就往外跑,刚要迈门槛,进来一个人,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他抬头一看,是李大叔。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常在雨来家落脚。
随后听见日本鬼子唔哩哇啦地叫。李大叔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的缸搬开。雨来两眼楞住了,咦!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李大叔跳进洞里,说:把缸搬回原地方。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对谁也不许说。
12岁的雨来使尽气力,才把缸挪回到原地。
雨来刚到堂屋,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他撒腿就往后院跑,背后喀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大声叫道:站住!雨来没理他,脚下像踩着风,一直朝后院跑去。只听见子弹向他头上嗖嗖地飞来。可是后院没有门,把雨来急出一身冷汗。靠墙有一棵桃树,雨来抱着就往上爬。鬼子已经追到树底下,伸手抓住雨来的脚,往下一拉,雨来就摔在地下。鬼子把他两只胳膊向背后一拧,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回到屋里。
鬼子把前后院都翻遍了。
屋子里也遭了劫难,连枕头都给刺刀挑破了。炕沿上坐着个鬼子军官,两眼红红的,用中国话问雨来,说:小孩,问你话,不许撒谎!他突然望着雨来的胸脯,张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
雨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识字课本从怀里露出来了。鬼子一把抓在手里,翻着看了看,问他:谁给你的?雨来说:捡来的!
鬼子露出满口金牙,做了个鬼脸,温和地对雨来说:不要害怕!小孩,皇军是爱护的!说着,就叫人给他松绑。
雨来把手放下来,觉得胳膊发麻发痛,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说:这本书谁给你的,没有关系,我不问了。别的话要统统告诉我!刚才有个人跑进来,看见没有?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嘟嘟囔囔地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把书扔在地上,伸手望皮包里掏。雨来心里想:掏什么呢?找刀子?鬼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只见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糖块。
扁鼻子军官把糖往雨来手里一塞,说:吃!你吃!你得说出来,他在什么地方?他又伸出那个戴金戒指的手指,说:这个,金的,也给你!
雨来没有接他的糖,也没有回答他。
旁边一个鬼子嗖地抽出刀来,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扁鼻子军官摇摇头。两个人唧唧咕咕说了一阵。那鬼子向雨来横着脖子翻白眼,使劲把刀放回鞘里。
扁鼻子军官压住肚里的火气,用手轻轻地拍着雨来的肩膀,说:我最喜欢小孩。那个人,你看见没有?说呀!
雨来摇摇头,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他向前弓着身子,伸出两只大手。啊!那双手就像鹰的爪子,扭着雨来的两只耳朵,向两边拉。雨来疼得直咧嘴。鬼子又抽出一只手来,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两巴掌,又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咬着牙拧。雨来的脸立时变成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鬼子又向他胸脯上打了一拳。雨来打个趔趄,后退几步,后脑勺正碰在柜板上,但立刻又被抓过来,肚子撞在炕沿上。
雨来半天才喘过气来,脑袋里像有一窝蜂,嗡嗡地叫。他两眼直冒金花,鼻子流着血。一滴一滴的血滴下来,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鬼子打得累了,雨来还是咬着牙,说: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嗷嗷地叫:枪毙,枪毙!拉出去,拉出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蓝蓝的天上飘着的浮云像一块一块红绸子,映在还乡河上,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鸡冠花。苇塘的芦花被风吹起来,在上面飘飘悠悠地飞着。
芦花村里的人听到河沿上响了几枪。老人们含着泪,说:
雨来是个好孩子!死得可惜!
有志不在年高。
芦花村的孩子们,雨来的好朋友铁头和三钻儿几个人,听到枪声都呜呜地哭了。
交通员李大叔在地洞里等了好久,不见雨来来搬缸,就往另一个出口走。他试探着推开洞口的石板,扒开苇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处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吆喝:豆腐啦!卖豆腐啦!这是芦花村的暗号,李大叔知道敌人已经走远了。
可是雨来怎么还不见呢?他跑到街上,看见许多人往河沿跑,一打听,才知道雨来被鬼子打死在河里了。
李大叔脑袋轰的一声,眼泪就流下来了。他一股劲儿地跟着人们向河沿跑。
到了河沿,别说尸首,连一滴血也没看见。
大家呆呆地在河沿上立着。还乡河静静的,河水打着漩涡哗哗地向下流去。虫子在草窝里叫着。不知谁说:也许鬼子把雨来扔在河里,冲走了!大家就顺着河岸向下找。突然铁头叫起来:啊!雨来!雨来!
在芦苇丛里,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雨来还是像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扒着芦苇,向岸上的人问道:鬼子走了?
啊!大家都高兴得叫起来,雨来没有死!雨来没有死!
原来枪响以前,雨来就趁鬼子不防备,一头扎到河里去。鬼子慌忙向水里打枪,可是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已经从水底游到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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