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头是妈妈的缝纫机
在我家的阳台上,还摆着一架老凤凰的缝纫机,母亲偶尔仍用它做一件衣裳,一袭长衫,或一围裙子,除此之外,它只静静地站着,穿机轮的皮带也被松下,以使不至于紧绷老化。
缝纫机大约忘了自己曾经没日没夜地转了十八年。
母亲只学过三个月的手艺就自己带缝纫班了,并不在自己的村上,因为要避讳和她师傅在同一处,于是翻山到了另一个村子。
谁也不知道山那边会有些什么,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远方的表亲,母亲便租下表亲家的场院,带了二十来个学生,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她并不知道山的那边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远房亲戚家里常常会来他的兄弟们,都是打小一起玩大的,庄稼农活之后,一起打牌唱歌,每到这些男子汉在房间里唱歌哄起来,母亲都会躲得远远的,站到门外,站在可以看见池塘和远山的地方,看见黄昏油灯中的炊烟,看见山鸟归巢,听见雏鸡入笼越来越静的叽叽喳喳,也能听见从房间里传来的小伙子们的歌声,并听不清歌声里唱着什么。
缝纫班开学已经有一阵子里,班里又来了一个新的姑娘,有着两根乌亮粗圆的辫子和大大的眼睛,小巧个子,身材却匀称,这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姑姑,哦,她本来就会是我的姑姑,应该说,恰巧是我成了她的侄子。
母亲仍旧是教村子的姑娘如何裁剪,如何缝纫,如何熨烫,如何修机器,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把一个偌大的场院牵动的热热闹闹,那传自房间里的歌声也越来越热闹。不久,场院里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小伙子们帮着场院的主人装饰新房,用报纸一层一层地糊满老木墙板,再换上一个大灯泡,罩上雪白的灯罩。婚礼的伴娘是我的母亲,因为她是远房的亲戚,是最漂亮的亲戚。
那些小伙子们伴着新郎,和新娘伴娘都在同一桌喜宴上,小伙子起哄要新娘唱歌,要伴娘也唱歌,但是我的母亲始终都不好意思唱。
但是那天晚上,在收拾喜宴时,我的母亲发现了一个摊开的硬面抄,上面整整齐齐地抄满了歌词。那本子突兀地摊在哪里,像是预备好了要去给谁看,但是看它的人儿,并没有注意到歌词里写着什么,她只是暗暗地想,这个人的字写的真好。
日子一页页翻过去,在场院热闹的机器声中,从歌声中,从远山的颜色中,那座山,从殷殷紫紫变成了鹅黄嫩绿,又变成深蓝翠青,蝉声变转了节奏,轻快悠长地拉起响来。
然而,在这欲燥的夏日里,缝纫班也该结束了,毕竟场院的年轻主人已经娶到了亲,娶到了他介绍到这个班上学徒的姑娘,姑娘已学到手艺嫁着了郎。
母亲收拾了行装,要翻山回家,亲戚带着一个小伙子扛着那个缝纫机头。山色很暗,路途很静,好像能听到谷底淙淙的泉水和耳边似乎仍在响起的场院里的歌声,但那歌声从那日起,好像也再不必从场院里唱起了。
送母亲到家中,天已晚了,小伙子们并不进屋,只在门前仔细端量着见她锁了门,才转身离开。
而那门前的门牌子,从此以后,就落到了一张张的信封上,蜿蜿蜒蜒的,从山的那边绕到山的这边,笔迹工整漂亮,还有墨水的清香,还有邮递员翻山越岭带来的山气。那字迹与歌词本上的字迹相同,啊,是他,是最会唱歌的那个小伙子,是把姐姐劝过来跟她学徒的小伙子,是那天帮她扛缝纫机头过山的小伙子,那个并不进屋却记下了门牌号的小子。
隔着这座山,他们写了一麻袋的情书,我的父亲还总要迫不及待地扛着自行车翻山,只为了骑着那新鲜的玩意带母亲到黄昏的田园上兜兜风,我想那黄昏中的田野,只有风知道,花知道,心知道,还有那座山知道。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座神奇的大山,那头是我的母亲,这头是我的父亲。那边有我的外公外婆,这边有我的爷爷奶奶,而我,在情书转山的三年之后,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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