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样的女人
外婆这样的女人。外婆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那个时代成就了许多著名的女性,但那个时代更多是孕育了像外婆这样一生如同被浸泡在苦水中的女人。 外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解读,却只品味到了苦涩。 外婆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那个时代成就了许多著名的女性,但那个时代更多是孕育了像外婆这样一生如同被浸泡在苦水中的女人。 外婆是童养媳,五岁的时候被人用箩筐从靠海的地方挑到了外公家,外公家穷得只剩下两袋红薯干,就用一袋换下外婆。外婆比外公大,外公叫她阿姐,旁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叫外婆——阿妞仔(谐音),意思就是用扁担挑来的。这个名字就这样伴随外婆一生,直到她去世,墓碑上才刻着她鲜为人知的名字——陈衷顺。陈是外公的姓,衷顺二字应该有所寓指,像某种宿命。 外婆的宿命应该就是她必须要嫁给外公。外公脾气十分的暴躁,专制,且嗜酒如命,他的裤腰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一个酒壶,还有一杆水烟,不可一日无酒,不可一日无烟;未满五十就匆忙离世了,那年大舅才15岁,小舅12岁。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没有对我笑过一次,他甚至不让我和弟弟在他的身边嬉闹,总是挥舞着手里的水烟杆,冲我们大声地叱喝着:“快回家去。” 我难以想象,外婆是如何与这样毫无温情的男人过了半辈子。在他们成为夫妻之前,外婆是以姐姐的身份存在着。成为了夫妻之后,外婆的身份从姐姐成为了妻子,但地位却依旧是童养媳。或许,外婆就是以一个姐姐的身份来替代妻子的角色,对外公既有姐弟之情,还有夫妻之恩吧;谁叫外公是外婆唯一可依靠的男人呢,她必须要低眉顺眼,才得以换取一片安宁。 和外公留给我的记忆不同,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充满温情的。外婆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不认识字,但她每个礼拜天都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然后步行去几公里外的教堂做礼拜。我不知道外婆在上帝面前祈祷什么,或许只是借机让自己拥有一个自由放松的空间。至少在上帝面前,她如羔羊一般的温顺,是上帝所垂怜的吧。 外婆做完礼拜之后,总是会悄悄地给我和弟弟买零食。外婆每年都会养几只鸡,到过年的时候,就捉一只最大的送来。外婆还种了几株芭蕉,外婆将未成熟的芭蕉,埋在稻谷里,等它们慢慢变黄,变软;便又悄悄地送一些来给我和弟弟吃。外婆种的芭蕉,个儿很小但很甜,是我和弟弟喜爱的美食,外婆说那是米蕉。多年之后,我在超市的货架上见过这种蕉,上面写着——帝王蕉;价钱比一般的香蕉要贵好几倍,但却不是记忆中的那种味道。 外婆圆圆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只是,那种微笑总是带着一种怯弱,就像唯恐将自己内心的喜悦放大之后,会招来无端的责骂一般的小心谨慎。特别是在路上与人打招呼时,外婆总是轻轻颔首,眼睛不敢直视对方,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是通过喉咙的轻微震动之后,顺着口腔不紧不慢地吐出。外婆与人为善,用常人的理解,外婆是温柔的女人。 是的,外婆很温柔,那种温柔在母亲的身上得到延续,但到了我身上,却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难以品味到那份柔顺。我并不觉得遗憾,更多的则是对这份温柔的莫名抵触与反感。我甚至认为,正是因为这份温柔,才让外婆的一生,充满了凄风苦雨。后来,我明白了,外婆的温柔背后是无数传统中国女人的坚韧与隐忍,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我们将此颂扬成是一种美德。 如果要用这种美德来检验一个中国女人的品行的话,那么外婆确实是一个地道的传统女性。她具备了传统女性所应该具备的一个很重要的优点——温顺。外婆温顺到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一丝的怨怼,便也就节省了反抗的气力。于是,当那年外公决意要将小姨嫁到那个穷山沟里时,外婆也只是默默流泪,因为,那是小姨的命,唯有认命,像她一样,安心过日子。至于后来小姨为了一个男人而痴狂,外婆还是选择了沉默,她难以理解,更无力去改变眼前的一切。 外婆生了4个孩子,幸喜的是,没有一个遗传外公的暴戾品性。但母亲,小姨和舅舅从来就没有喊过外婆一声“阿妈”,他们跟着外公喊外婆“阿姐”。外婆就像是接受了别人叫她“阿妞仔”一样,默默接受了儿女们的随意。后来,小舅给她带回来一个说普通话的儿媳妇,当小舅妈用贵州口音的普通话喊她“妈”时,外婆愣在原地,局促不安;她不懂自己该用什么语言去回应这个陌生的称呼。但,很快的,小舅妈就入乡随俗,学会了喊外婆“阿姐”。 不知道是不是像“阿姐”一样的婆婆,在媳妇的眼中就丧失了威严。因为穷,大舅妈是大舅好不容易娶回家的。这个只大我几岁的舅妈是我同班同学的姐姐,一过门就将外婆当成老妈子来使唤。每天清早,外婆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要给新媳妇倒马桶。她要帮新媳妇洗所有的衣服,包括被例假弄脏的内衣裤。作为亲家的爷爷回老家的时候,得知这一切,痛斥了外婆一番,外婆微笑着不做任何的反驳。但清官难断家务事,爷爷一转身,外婆的生活依旧,她能替儿子做的,就是不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第二年,大舅妈给陈家添了丁,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舅妈随即提出了分家,一个锅里开始煮着两种饭,但舅妈的衣服还是等着外婆洗,不同的是,外婆现在背上还要背着小孙子。这个外婆一手带大的孙子,却潜移默化学会了使唤,对外婆总是大声叱喝,予取予求。小舅妈相对要对外婆恭敬一些,但还是和外婆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婆媳关系。 一个家,三张饭桌,过着三种日子,各进各的门,各点各的灯,各喝各的水,各种各的庄稼。外婆每天早睡早起,很少点灯,很少买菜,只穿蓝色卡其布的对襟衫,从未穿过短袖,习惯穿着长度高过脚踝的长裤,除冬天和做礼拜外,常年赤脚。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外婆的房间里,有一个十分高大的木桶,那里装着她一年的口粮;想来,那应该是外婆最宝贝的了。 外婆一辈子没有走出超过家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背井离乡来到贵州,投奔母亲和父亲。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福建人为什么就是那么喜欢远渡重洋,即便是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大舅就是这样,一心想着要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淘金。他借下了高利贷,让父亲作保。却在偷渡去泰国的路上,被遣送回来。淘金梦成为了一场噩梦,父亲沦为了高利贷债主追讨的对象。不得已,我们只好在圣诞节前夜的平安夜,举家连夜离开,外婆执意来送行。 父亲竭尽全力替舅舅偿还了所有的债务之后,变得一贫如洗。而两个舅舅还是借债带着妻小去了南非。父亲将外婆从千里之外接到身边。但这个时候的外婆已经有了非常严重的糖尿病,饱受各种并发症的折磨。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在自己租的房子边上,替外婆租了一间小房子,小得刚好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并非是父亲没有善待外婆,而是那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能力给外婆创造更好的条件。住那间小房子还有一个附加的条件,要每天帮着打扫公共厕所。父亲和弟弟打扫男厕所,我和母亲打扫女厕所。 在那间小的不能转身的房间里,外婆住了将近两年,这两年的时间里,外婆更多时候像是一个聋哑人。她唯一掌握的语言,在这里丧失了沟通的能力,她说的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她听不懂,她每天只能安静地像一只垂暮的老猫,等待着生命的油尽灯枯。 外婆有生之年,只过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她的六十大寿,一次是她的七十大寿。那是她生命中最为喧闹的两个日子,主角是她。姑姑送给外婆一件羊绒大衣,等冬天的时候,给外婆保暖用。但那个冬天还没到,外婆就在十月的一个夜晚,安静地离开了。骨灰送回老家,与外公合葬在一起。 昨天是奶奶的尾七,我突然想起外婆和奶奶是同年出生,但她们的命运却迥异,若外婆也嫁一个像爷爷那样的男人,她是否会幸福着多活十年呢?只是,像外婆这样的女人,真的会去思考命运对自己是否公平吗?版权所有:地藏经读诵网